2011年3月18日,日本发生核电事故的第8天,终于传来好消息,在维也纳国际原子能机构总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天野之弥的特别助理安德鲁说,情况已相对稳定,局势“没有发生灾难性变化,仅从这点来说,就是个好消息”。
但在之前的8个日夜里,核危机一再升级。
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4台机组相继出现事故;本已核准的4级事故后被修订为5级;欧洲民众再次走上街头抗议建设核电站;德国本已延长核电站运营的计划被迫暂停;瑞士第一个站出来声明停止核准核电站;几乎所有的拥有核电站的国家都在进行安全检查……
中国的反应也是自从建设核电站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态度甚至远远超过20多年前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故,这一次,中国“暂停审批核电项目,对核设施进行全面安检”。
而此前,中国正在研究修订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并计划大量增加核电的投入。
一时之间,很多人开始不知所措。几乎所有的国内媒体都长篇累牍地报道此事,甚至报道量超过了正在召开的全国“两会”,而众多的核电专家也成为一种救命稻草式的标志,民众选择相信科学解读。著名核电安全专家林诚格老先生在中央台做节目几乎是每天从早晨一直坚持到深夜。当人们逐渐对福岛核电站和发言人枝野幸男的名字耳熟能详的时候,我国那些曾经不为民众所知的著名核电安全专家的名字也被镜头定格。
“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核电,正是出于民众幸福感的考虑,国家提出了暂停审批核电项目。”华彩咨询总裁白万纲对《能源》杂志记者表示。
市场的嗅觉是灵敏的,中国暂停核准核电站新规发布的同时,风电、太阳能、多晶硅等多只个股暴涨至停盘,于是,有人说“新能源在冲高回落后,将再次迎来一场高峰”。
但白万纲并不这么认为,他说:“中国核电业恰好可以借这个时机休整,因为这几年的冲高已经让整个核电业,从审批到运营再到建设都产生了疲劳,趁这个机会停下来思考一下核电的发展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边是恐慌论,一边是时机论,各有各的观点。但毋庸置疑,中国核电业的一举一动势必引发更多的关注,有民众,也有国外组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核电危机,中国在重压下该如何应对?暂停审核会带来哪些后遗症,抑或是新的契机?
从核敏感到核恐惧
日本首相菅直人3月15日发表告国民书,指出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核泄漏问题趋向严重,要求在核电站20公里至30公里范围内的居民做好防止核辐射的准备。在之前的几天里,事态一直在恶化。曾经,福岛核电站检测到400毫西弗的放射量,这是个什么概念?专家解读称,100毫西弗会让男性暂时失去生殖力,500毫西弗会让人白血球急剧下降,4000毫西弗会使人致死。到截稿日前,在令全球动容的“福岛50死士”中已有5人殉职、22人受伤、2人失踪。日本首相菅直人将此次灾难称为日本战后最严峻的危机。
情况甚至可能变得更糟,那些过去十年来致力于振兴核能应用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承认,这次事件不仅是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灾难以来状况最糟的一次,更要命是,它对核工业技术也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其实,就在国家和核电企业备受压力的同时,也揭示着另一层含义,在压力背后是核恐惧的来袭。如果说过去的几十年民众对核电还停留在核敏感的程度,那么这次已然上升到了核恐惧。
核电事故几天后,除了受灾城市,东京也出现了混乱,各国开始撤出在日机构和人员,电视画面中不时会出现全面遮盖的撤离人员,他们几乎用衣物覆盖上了每一寸肌肤。甚至连东京少数本地人也开始撤离。
在中国以及美国等国也出现了抢购碘盐和碘片的不理智情况。虽然在此期间,中国政府一再声明,中国辐射环境监测未发现异常,国内所有运行核电机组处于安全状态,福岛核电站目前泄漏的放射性物质经大气和海洋稀释后,不会对中国公众健康造成影响。
伦敦的核顾问约翰(John Large)公开表示,核电站面临的最大困难最终在于公众新一轮蔓延的恐惧,随着事故的展开,至少18万地震的受灾人群已经被疏散,“身着防护衣的安全检查人员用盖革计数器为孩子们检查,这不禁让我们回忆起切尔诺贝利的那场灾难。现在真正的问题在于,公众在未来的十年里会对核电站谈虎色变,尤其在美国和欧洲。”
普氏能源在接受《能源》杂志记者采访时也表示,除部分核电站面临永久无法恢复工作的情况外,日本公众对于核安全问题的担忧逐渐加剧,并已经影响到新核反应堆的建设。由于燃料资源短缺,日本大力发展核电产业,现有的18个核电站54个核反应堆提供了日本近30%的电力供应,而这其中有14座核反应堆位于直接受灾难影响的地区。作为日本最大的能源公司之一,拥有福岛核电站的东京电力公司是此次灾害中受打击最大的一个。
细心的人可能发现,在9.0级的大地震、海啸和核电事故同时发生时,人们过多关注的是核电事故,远比1万多人有可能在地震和海啸中丧生更受关注,这是为什么?解释只有一个,核事故就像恐怖袭击那样,已经触及了民众意识深处的恐惧。
西方媒体认为,安全方面的担心可能阻止核电行业复兴,尽管美国和欧洲对新建核电站的支持近年在缓慢增强,但这种支持仍十分脆弱。哪怕只发生一起严重事故,也可能将其压垮,而且,核事故是没有国界的,恐惧会迅速蔓延。
这种恐惧,会造成什么结果,又该如何去平息?
在中国,“已经做了核电站选址的省份,很可能为了维护本地区的招商环境,会进一步对核电选址持消极甚至更不好的态度,这是重大变化,沿海不缺水却是最发达的省份,内地又缺水,本来就是两难选择,如今会更难,因为核电恐惧影响当地招商会成为一个新的政治问题。”白万纲说。
而此时平息恐慌显得异常重要,中投顾问能源行业研究员周修杰认为,当地民众可能会出于对核辐射的担忧而反对建设核电站,相关部门必须采取措施:一是加强对公众的核电知识宣传,使公众了解核电基本知识和安全措施,避免谣言扩散;二是建立透明公开的核电信息通报制度,一旦核电站运营中出现任何安全隐患,及时让公众得以了解,避免以讹传讹。
相比切尔诺贝利事故,日本福岛事故虽然等级低,但引发的恐慌显然比前者要严重,至少在中国如此。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很久以后中国才有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关注,这与现在比截然不同,大街小巷都讨论,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这是媒介时代的必然。所以,白万纲说在这种更为公开的媒介时代消除恐慌也会更容易些,“政府要做危机处理,核理念的教育可以借此深入人心,告诉民众不能把此事约等于广岛事件,当然,社区素养建设是个长期工程,日常的信息发布,公告牌等都要加强,我国围绕防艾滋病而做的社会活动就非常有效,对核电也该如此。”
从暂停审批到等待时机
“最大的影响莫过于打击了全球核电发展的信心,引发了对核能安全的质疑。这些问题会引发新一轮抵抗核电的浪潮。”周修杰接受《能源》杂志记者采访时表示,“各国新建核电计划将会被延缓,核电项目的审批将会更为严格,核电设备的质量要求将会更高。”
继瑞士之后,中国提出暂停审批核电项目的消息不胫而走,更多的人开始担忧。但在《能源》杂志记者的采访中,专家提出大可不必担心,第一,暂停核准只是暂时行为,中国发展核电的大方向不会发生动摇;第二,这未尝不是一次高速发展中休整的最佳时期。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3月16日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提出核电发展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并做出四项决定:第一,立即组织对中国核设施进行全面安全检查,确保绝对安全;第二,切实加强正在运行核设施的安全管理;第三,全面审查在建核电站,要用最先进的标准对所有在建核电站进行安全评估,不符合安全标准的要立即停止建设;第四,严格审批新上核电项目,抓紧编制核安全规划,调整完善核电发展中长期规划,核安全规划批准前,暂停审批核电项目,包括开展前期工作的项目。
暂停审批的大前提是核安全规划批准。但是,业内人士提出安全规划可能会在一两年内出台,那就意味着这个暂停期要持续一年时间。“应该说只是暂时的,甚至连短期政策都算不上。”白万纲等专家还是表示乐观。
为了减轻压力,所有的国家和核电公司都正在面临一个新的问题:安全级设置不得不再次提高。周修杰提出,在安全级方面各国没有统一的标准,一般是根据实现某些重要功能部件的承压外壳损坏对安全的影响将各安全功能分级,然后对每一安全等级提出不同的设计要求。我国的核电站安全级标准是由核安全管理当局制定的一系列有关核安全的政策、法规和导则。
“日本核电站爆炸凸显了目前全球核安全级标准不统一所造成的问题,使得制定统一的核安全级标准更加迫切。安全级设备应该达到怎样的标准、设备的安全级应当如何分类等问题均是需要国际社会共同探讨的问题。”周修杰说。
“安全级方面肯定会设置更高的值,包括制造商、开发商的准入政策,以及运营前的认证要求都会越来越高,这是可以预见的事情。”白万纲说,除此以外,“会强化第三方认证,很可能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监管会纳入到核电系统中。”
其实,中国核电站设计上抗震标准通常是8.2级,而日本的设计只有6.5级,在很多标准上中国已经提高了,而且,日本的机组多为50年前的技术,中国由于发展核电比较晚,多为最新技术。
据中广核集团相关负责人透露,福岛第一核电站采用的是BWR(沸水堆)技术,沸水堆直接从堆芯产生蒸汽驱动汽轮机,该堆型目前已经不再使用。中国采用的多是压水堆技术,具有较高的安全性与可靠性。同时,福岛第一核电站在全部失去场内外电源的情况下,就会失去堆芯冷却的全部功能。我国建设的压水堆核电站即使失去全部厂内外电源,也能通过自带的气动给水泵和蒸汽排放的形式维持对堆芯的冷却。
此时,拥有核电经营准入证的四家企业(中核、中广核、中电投、国核技)也已采取行动。3月16日,中广核集团对所属在建、在运核电站全面展开核电安全工作大检查。对于在运行的大亚湾核电站、岭澳核电站,这次检查的内容主要是电站受到超级台风、地震、海啸等极端气候综合影响时的安全情况、机组安全系统情况、应急体系及演习情况、消防系统情况、辐射防护体系情况和设备老化管理情况等。对于在建核电站,检查内容主要为机组抗震设计标准、厂址安全状况、厂址附近发生极端自然灾害的可能性,以及新建项目应急体系的有效性评估等。
面对全国范围内的大检修,甚至是暂停核准新项目,采访中众多专家表示并不担忧。我国的核能占整个能源比重还不到2%,日本是30%,法国是70%,全球平均为16%。因此,核电作为国家长期战略不会变。
国家核电技术公司专家委员会委员、国家环保部核安全和环境专家委员郁祖盛就提出,市场需求是永恒的动力,之所以建核电是因为经济发展的需求,“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提高核能标准”。
郁祖盛介绍,经过两次核事故以后,技术成熟性也在提高,而我国正好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作为国家政策,从美国引进全世界最先进的核电技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建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可能还会建一些二代技术核电站,这是客观需求,但从总量上,要适当的控制,这次从福岛的经验看,如果在事故情况下,根本不需要电源,我们引进的先进技术恰恰能够满足这个要求,但还需要几年时间。”
白万纲与郁祖盛持相同的观点,他也认为暂停核准这段休整期是个极好的时机。这个时机可以分国内和国外两方面理解,首先是对于国内核电的发展来说,“核电政策已经从大力、积极向中性表述了,本来在日本出事之前,核电政策其实已经趋于理性,我国在建核电机组占世界的40%,这是极高的数据,休整客观上会抑制下一波的投资热潮。”
“从周期性变化分析,经过这几年的发展高潮以后,各方面都有审批疲惫,需要因势利导,停下来观察到底现在推行的技术是否可行,并对下一步整体的规划和国家核技术选择问题进行思考,否则,现在的势头是除了四家有准入证的企业,其他一些大型发电集团和地方都要求上核电站,国家的压力会更大。”白万纲说。
本次事件还可能会催生一个新的行业——核电运营业。即以后核电站可能会走建设和运营分开的模式,运营外包出去,这可能是以后核电建设的一个趋势。
白万纲认为,日本核电事故对于我国在国外布局铀矿资源也是时机。“日本事故影响的不仅仅是日本民众,还有其他国家,所以近十到二十年这种影响都不会完全消散,日本对铀矿的海外动作也会有所收敛。相比之下,我国到国外找铀从一定程度上赢取了时间,中国与国外铀矿合作的门也打开了,所以日本对海外铀矿嗅觉的降低,将成为我国获得铀资源的大好时机。”
能源路径选择
日本核电站出现泄漏之后,3月11-17日,与核电相关的东方电气、中核科技、东方锆业、中国一重、上海电气排在跌幅榜前列,5个交易日下跌都超过10%,有的还接近20%。而另一方面,光伏和风电的个股升至涨幅榜的前列。
于是,很多分析师认为新能源会重新受宠,新能源在进行了一轮的高点后有点冲高回落,这次核电事故会极大促进各地投资新能源的热情。并且,加上哥本哈根大会上中国减排的承诺,可能会严重影响政府对能源结构调整的决心,客观上,水电、煤电会利用政策摇摆的过程快速壮大。
《能源》杂志2010年12月曾做过一期《角力“十二五”》的封面文章,根据调研,提升清洁能源的比重主要还是要靠水电和核电,风电和太阳能的比重很小,要担当起完成减排目标的重任显然是不可能的。水电受到近几年停止核准的压力不能在“十二五”期间大量释放,所以重任还在于核电。
中国水利发电工程学会副秘书长张博庭说:“现在水电都在朝着2020年的目标努力,由于‘十一五’期间暂停大型水电项目审批,而水电项目又有七八年的建设周期,即使‘十二五’要开工建设,产能也要在‘十三五’才能释放出来。”
风电并网和消纳问题制约着新能源的发展,现在3000万千瓦的风电就已经出现了大量弃风和无法消纳的困局,如若按照“十二五”的预期提高到9000万千瓦,而电网、储能等规划又无法实现与增量同步,后果也很难预料。而太阳能的发电量现在非常小,并网的项目屈指可数,还不足以与其他能源相类比。
中国核能行业协会理事长张华祝认为,核电是当前唯一可大规模替代化石燃料的清洁能源。
张华祝解释说,世界上核电已运行了50多年,尤其是近20年来的飞速发展,使其技术和经验都非常完备;其次,近10多年间,核电在全球发电占比一直保持15%左右,最高达到近17%,与火电、水电一起构成了电力三大支柱;从核能技术未来50—100年的发展看,随着快中子增殖堆后处理闭路循环技术的工业化应用,将大幅度提高铀资源利用率,满足人类长期利用裂变能的需要。
“聚变能的开发利用,可能会最终解决人类的能源问题。”张华祝坦言,这是其他任何电源都无法比拟的,与风电、太阳能发电相比,核电最大的优势是可以长期稳定、带基本负荷满功率运行,气候、日照条件变化对它不产生任何影响。
最重要的一点是核电经济性能占据优势,核电的价格要低于风电、太阳能等新能源,甚至低于火电。数据显示,大亚湾和岭澳一期的上网电价为0.41和0.43元/千瓦时,低于广东的上网电价0.50元/千瓦时;秦山一、二、三期的上网电价分别为0.42、0.39和0.46元/千瓦时,也低于浙江的上网电价0.47元/千瓦时。
对于核废料的处理,张华祝说也有自己的解释,“第一种是乏燃料经处理后生成高放废液,再经固化工艺过程变成物理化学性能比较稳定的玻璃块体;第二种是建设地下处置库,把乏燃料直接埋藏在500米以下的可靠岩层内,第三种是经分离嬗变,回收再利用。不管是哪种处理方式在技术上都是安全可行的。”
从这些分析可以看出,我们更愿意相信核电的难题只是暂时的,通过这次停下来休整抓住机会,思考后真正起到替代能源的主力作用。